六十八 幽灵在狂舞
李银师低声笑道:“原来你与...与他一样,你一直与他是一伙的?” 形骸立刻压下冥火,面貌复原,急道:“李将军,你误会了!” 李银师道:“假的,假的,都是假的。什么至交好友,什么同生共死,难怪你对川枭习性所知不少,难怪...难怪你要杀欧阳大哥。” 形骸道:“我将此事瞒你,正是怕你误解,我所作所为,问心无愧。” 李银师大笑一声,迈步飞奔出去,形骸一时虚弱,竟拦不住他。 利歌等人赶上来,喊道:“李将军,你去哪儿?”但李银师不答,霎时不见踪影。 形骸强打精神,道:“你们千万莫要离开,如今外头更为奇异,就算龙火贵族也难逃尖牙病了。” 众人大惊失色,道:“为何如此?” 形骸道:“事态加剧,我非带李将军回来不可!” 白雪儿道:“师父....你....你不可莽撞,我总觉得....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出现了,就像那时的神荼一样。” 形骸点了点头,心想:“这种种异象确实非同小可。”展开身法,赶往密门处。 因除灵大阵已成,塔中已然安全,他并未关闭那密门,李银师由此外出。形骸来到塔外,刚想找寻,就听到东面方向李银师喊道:“川枭!川枭!你出来!我未死,你未亡!咱们的仇便不算完!” 他呼喊传到空中,与那亿万冤魂的吟唱声融合为一,就如往水中扔入一颗石子,只掀起轻微的涟漪。 形骸提气赶路,空中下起绵绵细雨,加重了阴冷,天地间更加昏暗,更加抑郁。云云汇集而成雨,除灵大阵与阴影境地碰撞交锋,也召来了这场冷雨。 形骸见到李银师修长的身躯矗立在阴雨下,脑袋仰着,长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战袍已然湿透,靴子踩在积水之中。他缓慢悠长的喘息,偶然间,银光从长发中闪烁,除此之外,看不清他表情如何。 这雨淅淅沥沥,但沉重的令人难以忍受,宛如幽灵悄悄抚摸着人的身躯,觊觎着人的魂魄,憎恨着人的生存,赐予人仇恨与怒火。 幽灵不冷漠,幽灵很热情,幽灵不甘于死亡,幽灵渴望活着,幽灵有太多懊悔,幽灵有太多怀念,幽灵跳着奇怪的舞,唱着奇怪的歌,幽灵们制造了自己的太阳,向自己的君王祈祷吟诵。 李银师道:“可惜,我本想先杀了川枭,再杀了你。” 形骸心中一宽:“他并未变作尖牙鬼。” 至少现在没有。 形骸道:“李将军,我会将一切原原本本的告诉你,我与川枭,我们这样的人,这样的活尸,这样的盗火徒,我为何会变得如此,我会向你解释明白。我并非川枭的帮凶、同伙,我只想救你。” 李银师道:“我无需任何人拯救。” 形骸道:“你需要,欧阳将军将你托付给我,他为人光明磊落、古道热肠,乃是一代大侠,又是我救命恩人,我不会辜负他。” 李银师笑了起来,雨水如百道小溪,淌过他的脸颊,让他仿佛在流泪。 但一个大笑的人是不会流泪的,一个悲伤的人是不会大笑的。 除非那人疯了。 李银师嘲弄道:“你杀了他,然后说不会辜负他?” 形骸道:“若我另有选择,我不会杀他,但当我别无选择时,哪怕事态重复十遍,我仍会刺出那一击。他已沦为妖魔,我无法拯救他,唯有助他解脱。但你仍有救,你尚未变成尖牙鬼。” 李银师道:“龙火贵族是不会变作尖牙鬼的。” 形骸道:“你也瞧见了欧阳将军的....” 李银师声音低柔而果断,他道:“我什么都没瞧见,我只知道你杀了他,孟行海,有些时候,咱们将世事想的太复杂,其实也可以变得极为简单。” 简单而致命。 李银师的剑慢慢出鞘,剑刃与鞘壁摩擦,尖锐的鸣响刺入耳膜,就仿佛这剑过往一次次直达敌人心脏一般。 雨洗去了地上的血,似乎幽灵们为两人准备空地,好让两人发泄仇恨,拼搏仇杀。 幽灵们喜欢仇恨,仇恨本身或许对他们而言已无所谓了,但那让他们想起生存时的激情。 形骸心想:“多说无益,速战速决,将他制住后带回去。” 是啊,世事本不必那般艰难,大部分时候,口舌不如刀剑管用。 尤其是此刻,尤其是在这阴影的境地,尤其是万千幽灵围观之下,尤其是爱恨情仇已无法用言语化解的时候。 那就动手吧。 冥虎剑现于形骸左手,他梦境中的右手出现在身侧。李银师朝形骸冲来,剑若银光,笼罩形骸多处要害。 形骸望着雨,望着剑,望着李银师,望着他的银眼。雨映照出剑,剑映照出雨,形骸的眼映照出李银师,李银师的眼映照着形骸。 冥虎剑嘶吼,将李银师的长剑斩断,李银师往前一扑,足踏水池,哗哗作响。 强者生存,世事简单的很。 李银师看了看断剑,露出微笑,手腕一振,劈出数十道银色剑芒,剑芒盘旋、交织、飞舞、雨落,从各个方位直击形骸。 形骸右手虚张,左手冥虎剑横前,转动一圈,剑芒一齐消失了,形骸再将冥虎剑一指,银色的光划破雨幕,飞向李银师,李银师当即腾空而起,声音晃动,躲过反击,躲入废墟与瓦砾之间,他的气息与声响彻底消失。 形骸在雨中找寻那银色的身影,银色的眼眸,他见到的唯有破败,唯有荒芜,唯有幽灵,唯有细雨... 突然间,李银师从形骸背后出现,浑身银光缠绕,扑向形骸,整个人犹如出鞘的利刃,快速无伦,无坚不摧。他的剑断了,但那又怎样?他已与剑融为一体,剑虽残,但剑意却更为锋锐,更为凌厉。 形骸身影虚幻,避过这一招,右手抓向李银师背心灵台穴,但李银师如舞蹈一般转过身,百道银光绕着他身躯优雅漂浮,撕咬靠近的敌人。形骸只得缩手,李银师跳起身,足尖连踢,剑气随之纵横,被形骸冥虎剑严密守住。 他们分开,各自退后数步,激起地上的泥浆,在雨帘中留下转瞬即逝的影子。 李银师一闪身,再度躲藏起来,那雨是他的盟友,掩盖他的行踪,正面相斗,他敌不过形骸,但他又何须正面相斗? 他是一柄杀人的剑,简单而致命,能够杀人,便已足够。 他潜伏,他等待,他听着雨声,他嗅着形骸的气味儿,他与形骸喝过酒,交过心,杀过敌人,他们是战友,也算是出生入死的朋友。 也许欧阳挡说得对,形骸身上有吸引李银师的地方。确实有那么一会儿,李银师喜欢形骸,想背着欧阳挡做一些事,想诱惑这冷漠之人违背自己的信条,想看着他纠结与困惑,想体会那偷情的快乐与新鲜的情爱。 因为欧阳挡死了,所以李银师是不可饶恕的,形骸是不可饶恕的,川枭是不可饶恕的,他们都得死。 哪怕李银师残了,哪怕李银师的剑断了,哪怕形骸真是无辜的,哪怕川枭并不在此处,李银师都要奋战,都要厮杀。他是在无理取闹吗?不错,不错,他正要无理取闹,他一直是个不可理喻的人,唯一能包容他的人已经死了,所以他无法无天,所以他歇斯底里,所以他寻求死斗,只求死亡能洗清这罪孽,解开这纠葛! 李银师观察形骸的呼吸,观察他的站姿,观察他的节拍,观察他的心思,形骸没有破绽,即使有,也非凡人所能抓住,唯有李银师可以,他确信自己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 雨滴落下一寸,形骸眨了眨眼,他的眉毛显露出凄凉与黯然,他似乎要开口劝告李银师收手,他的心动摇了。 心是人的根本,心有动荡,招式必会犹豫。 雨又降落了半寸,李银师已离形骸不过咫尺之遥,他浑身的银光化作飞刃,刺向形骸浑身要害,而他的手上更是索命的尖刀,指向形骸的心脏。 但下一个瞬间,形骸长出无数双手臂,将银光一并收了,冥虎剑杀意张扬,斩断李银师的双手,再一剑刺入李银师的腹部。 李银师“啊”地一声,忽然明白形骸的犹疑并非动摇,而是下杀手前的悲,但他克服了悲伤,因而这一剑无可匹敌。 正如好剑需要好的剑鞘,由悲伤蜕变出的杀意才真正能杀尽万物,这正是酝酿剑意的妙法,这正是平剑的真诀。 但形骸手一转,金光如雨,将李银师缠绕,李银师的断臂再度接续,他腹部的伤口转眼愈合,形骸复又凄然的望着李银师。 李银师死不了,但他的伤仍很重,他已无法胜过形骸,从一开始他就全无机会。 李银师明白形骸想救自己,而自己却想杀了形骸,为何想杀人者敌不过想救人者?真是荒唐,荒唐极了。 或许是他的功夫更高?又或许是他的剑上有欧阳挡的托付与祝福?他的剑沉重的仿佛山,而李银师的剑轻柔的犹如羽毛。天上的幽灵似乎在欢笑庆贺,他们或许并无恶意,因为他们也曾是生者,他们对活着的人仍抱有善意? 又或许是李银师终于被形骸打动?他的心境不一样,这世道也变得没那么险恶。 李银师手按着伤处,一步步退开,淋着雨,靠着雨打湿的墙。 形骸道:“李将军,回去吧,再留在此处,真要得病了。” 李银师听他语气像是在管教不听话的小孩,将尖牙病说的有如伤风感冒,不禁笑了起来,道:“我动不了,这可都怨你,你得背我走。” 形骸叹了口气,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