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世事本简洁
形骸决定救烛九。 他不知那“母亲”或是“妈妈”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或是何方妖魔,但她无疑是邪恶的根源,是灾祸的黑手,形骸一直贯彻刑天的理念,因此她不可饶恕。 某种程度上来说,烛九是对的。形骸曾经有无数次拯救她的机会,但他一次次错失,一次次漠视,才导致她酿成大祸,最终被妖魔支配了身心。形骸不去想自己爱不爱烛九,不去想救回她之后怎么办,更不去想自己能不能救得了她,他只知道此行势不可免。 但“她”究竟在哪儿形骸毫无线索。他思来想去,觉得或许只能求助于袁蕴。如果连他这位渊博的恩师都不曾听闻,那世上只怕更无人知晓了。 即使袁蕴不知她的底细,但一定能助形骸找到线索,因为绝对会有线索。如此可怖的黑幕,岂能在世上不留下痕迹她逼疯了怯翰难,将数十万人变作蟑妖,将庞大的帝国变为残酷的战场,又使正道沦陷,誓言破灭,无数生命在一瞬间消逝。无论她是妖魔,是亡神,还是仙灵,她在这世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而借助这烙印,形骸能找到她,彻底将她毁灭。 忽然间,形骸记起了怯翰难与缘会“当他们被逼上绝路时,体内都曾生出奇特的银丝,令他们脱胎换骨,起死回生。那银丝我也有那银丝那是九耀拼着性命从一位神仙府上盗出的。连放浪形骸功也无法模仿那奇特的材质。如果如果九耀他真的去过梦海,并从梦海得知了难以言喻的奥妙,那么他早就预料到了这多年后的事态。” 九耀太过疯狂,他的理智不足以表述他的学识,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知道,并不代表他预言出错,当他与形骸第一次见面时,他已经向形骸指明了方向,就像他指点形骸创出虚度浮世剑法一样。 形骸取出那盒银丝,运起放浪形骸功,将它吞了。那银丝试图占据形骸的身躯,但形骸曾抵抗过刑天,也曾抵抗过青阳,这银丝无法得逞,竟似想逃离形骸,形骸用骨骼化作锁链,试图封住此物,这银丝疯狂地流动,游向形骸左臂。猛然间,冥虎风剑躁动起来,与那银丝融合,霎时变得沉稳,像是睡着了一般。 形骸终于醒悟“这银丝是冥虎水剑至少是冥虎水剑的一部分九耀遗言曾说冥虎水剑在梦海之中。原来如此这银丝能指引我找到冥虎水剑,也能找到那母亲” 他激动地伏地落泪,感谢这迟来的指教,它虽然来得晚了,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形骸无暇耽搁,只召来一元灵,对它说道“告诉我的女儿孤鸣,我有要事去办,莫要为我担忧。” 其实形骸毫无把握能活着回来,若真是那样,不免又违背了永世照顾孤鸣的约定。但孤鸣会没事的,她已不是昔日那执着而痴迷的费兰曲,而是当今灵阳仙的领袖,猛犸帝国的统治者,裴柏颈、孟如令、戴杀敌、袁蕴会帮着她,即使没了形骸,她也能 形骸不再想那些遥远而驳杂的事,到如今,他需要比任何时候都专注。 银丝颤动,指向某处,形骸于是出发。 他走了多日,离开了大草原,草披霜白,昼短夜长,树木渐渐银装素裹,冰山横断了地平线。他正朝着正北前进。 即使是山中国,也远不到北方大陆的尽头。桑提国还在更远处,而在桑提国的北面,听说有更多冰行牧者的聚落,以及神秘的梦蛮族群,怯翰难当初久居的踩灵人一族,其实正是大量梦蛮之一。 梦蛮是仙灵的造物,是被仙灵掳走后又释放的凡人。他们被梦海侵蚀,变得异常凶残,已绝非寻常人类。他们生活在极北,有些甚至住在梦海中,偶尔,他们离开梦海,将凡人抓走。 那些俘虏几乎再不返回,即使偶然有例外,回来的也不再是人。 形骸会梦魇玄功,在梦中,他曾畅游梦海,但他的肉身并未真正到过那儿。世人谈及梦海而色变,对梦海与仙灵的畏惧远胜过对待阴间和亡魂。只要是没发疯的人,都明白自从百万年前开始,仙灵就与凡世众生势不两立。仙灵并非生命,也非死物,他们是外来的异客,是人的天敌。 这天,大雪茫茫,笼罩万物。形骸已到了从未到过的冰海之畔。在他走向结冰的北海海岸时,他见到一串脚印也正向北,那脚印像是个女子的,或是个未长大的少年。 是什么人,在这鬼天气,在这鬼地方,向着那鬼海洋,孤独地前行着这人是谁据形骸所知,这样的人只会是烛九。 风雪加大,他也加快脚步,不久,他见到一个穿着厚重皮袄的身影朝前走。透过风声,那人居然听见了形骸,她回过头,望向后方,随后脸色剧变。 她并不是烛九,而是鲁檀。 形骸以为她已经死于烛九誓言之下,可她并没有。正神国的数十万人无一生还,为何她是例外 形骸见到她眼眸中的绿光,见到她胸口漩涡形状的吊坠,又在她体内感受到了银丝,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得出结论的,但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你炼成了逆神骨石。” 鲁檀扭头就跑,但形骸冲向前,将她摁倒在地。鲁檀大叫道“妈妈妈妈你答应过我要保我性命怎能出尔反尔,弃我不顾快,快杀了这孟伍斧” 形骸后悔了,他已察觉到自己体内的银丝追逐的并非那“母亲”,而是鲁檀。他本可以跟踪她,让她带着自己前往那母亲的老巢,可他却糊里糊涂地搞砸了这事。 形骸道“我不会杀你你待我去找你那妈妈” 鲁檀一脚踢向形骸,形骸手指一点,她如遭雷击,浑身麻痹,瘫倒在雪地中。随后她哭了。 形骸木然地看着她,等她哭完,再设法从她那儿挖出隐秘,到了这时,他终于像雪一样冷,像这儿的冰山一样不再消融。他告诫自己鲁檀也不过是妖魔的受害者,自己不必恨她。但他也同样告诫自己鲁檀不值得怜悯,因为自己必须断绝怜悯之心。 鲁檀哭道“你现在又来做什么若你接受了我的爱,若你当初娶了我” 形骸打了她一巴掌,打得她唇边流血,让她闭上了嘴。形骸已听厌了这话,烛九、安佳、孟如令、鲁檀一次次斥责自己,这些话千篇一律,形骸已不想再听。 是他的错吗或许是。但形骸该把他们都娶了吗 滚他妈的吧。 鲁檀已吓得不敢哭了,形骸说道“听着,你只有一条路走,带着我,去你的那个鬼妈妈那儿。” 鲁檀泣道“她抛弃了我,指引我的紫鹤在途中将我扔在了这儿。她说会派使者来接引,可可我没见到那使者。” 形骸点头道“她得到了烛九,你对她而言已算不上什么。但你仍能带我去见那使者,见到那使者后,你就可以走了。” 鲁檀道“走去哪儿我我已经无家可归啦。” 形骸道“你可以回丹枫山庄,找你爹爹,他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只要你不再作恶,就可以活命。” 鲁檀道“你不明白的,我我脑子里全是妈妈的声音,我不能再回到白国,在那里,我会发疯,我会想杀人,最终害死我自己。” 蓦然间,形骸听见缘会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真巧了,我也是这样,或许你就是我来见的人。” 形骸不再管鲁檀,因为“妈妈”的使者已经到达,他缓缓面向缘会,见她骑着的紫鹤缓缓降下。 缘会双眼极快地扫过鲁檀与形骸,她笑道“放心,放心,我不是你对手,你可是杀了怯翰难的人,大伙儿都不知道你是如何办到的。而且,我也不来找你一诉衷肠,我不像那些女人那般贱,只想着被你搂搂抱抱,让你亲亲摸摸,让你那玩意儿进到那道地方里来,然后和你亲嘴儿,养下那一个个光秃秃、臭乎乎的恶心的小孩子,不,不,半点也不。” 形骸道“你都听到了那也省得我多费唇舌。你曾一次次从我手中逃脱,但这一回,你该明白已逃不掉。” 缘会对鲁檀道“你可以走啦,我这位爹爹瞧上的人是我。” 鲁檀道“可我可我” 缘会道“你要是还想着男人,就在这附近找个梦蛮的部落嫁了。你身上有妈妈的气息,他们会好好待你。若你不想着男人,也可以去找梦蛮,在他们那儿作威作福。在这里,你不会常常发疯,就算真发疯了,想滥杀一通,也杀不了多少。” 鲁檀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 大雪如狂龙般横行于空,狂啸万里,缘会挥挥手,让那紫鹤远去。她朝形骸点头示意,迈步走上了冰冻的大海。 在这一刹那,形骸觉得她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是“妈妈”的受害者,她的那些杀戮,她刺形骸的那一剑,未必发自本心。 他既然能原谅烛九,原谅鲁檀,为何不能原谅缘会 不,已经无关紧要了。若她欺骗了形骸,形骸会杀她,若她老老实实,形骸不会杀她。 在这黑与白的世界中,世事也简单至此。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