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盈满,皆由我修 第六十一章 厉
在那西域孟岳中,有且仅有一座恢弘雄伟的五层大宅。 在那五层大宅中,有且仅有一扇不算起眼的黄木门扉。 在那黄木门扉后,有且仅有一张木雕而成的双轮轮椅。 双轮轮椅上,坐有一女子。 女子身着素袍、颈裹丝巾、眼缠布带;女子身姿平稳,双手静静地垂于轮椅扶手上,是幅安宁模样;女子脸色苍白,不似活物,但若说其已无生息却又是言过其实。 但,没有常人会神貌至此的。 女子颈裹丝巾,是因为脖颈上有道骇人刀疤、是夕日被人割喉夺声所致;女子眼缠布带,是因为她已见不得光、是夕日被人挖眼夺目所致;女子双手静垂、身坐轮椅,是因为她曾被挑断了四肢经络,如今只能微颤指尖,已行不得路亦不能抬手了;女子脸色苍白,是因为她的气息丹田早已被摧残殆尽,如今尚有一息,已是奇迹。 女子曾闯荡江湖,曾嫁入奇门;女子曾出脱如仙人、也曾坠落于凡尘;女子曾不顾一切违抗宿命,也曾因宿命而失去一切。 女子名唤周语,曾有人唤她‘美周娘’,也曾有人唤她‘阿语’。 只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 因为她已回了家。 ‘吱’ 黄木门扉被人轻启。 她抬眼,‘看’向门口。 那似大海般壮阔绵延的气息流转,她很是熟悉。她甚至熟悉到,能想象出站于门口的他,身着一袭宽厚的阴阳袍,脑后青丝中夹杂着白发的模样。 “出去乘风凉吗?” 他的声音意外得很轻,没有那白日时‘周家家主’的威严之感。 她点了点头。 他走上前,将抱于怀中的雪白羊裘衣披裹在她的身上,替她仔细地用绳子打好结后,便步至轮椅之后,按住把手,小心推动。 虽说,被誉为‘奇门三圣’的他,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能轻轻松松地让空中契运推动这轮椅才是……但他还是伸出了自己那能见青筋的双臂,缓缓地,一步步地,推着她,走出了房间。 …… 午夜的听风阁中,有两人。 一人坐于轮椅之上,一人站于轮椅之后。 两人一前一后,一站一坐,皆静静地眺望着空中圆月、皆静静地俯视着城中街坊、皆静静地感受着迎面寒风、皆沉默无声。 但一人沉默,是因无声可言;另一人沉默,却是无言可声。 无言可声的,名唤周厉,乃是如今周家家主,奇门三圣之一,无人不敬畏的存在。 人们敬他,是因为周厉的奇门功法已然大成,如今奇门江湖中能与他过招超过十合的玄师一只手数的过来;人们畏他,是因为周厉为人狠辣,行事雷厉风行,从不惧天神恶鬼,手上鲜血早已洗之不净。也即是从周厉当家开始,周家重养死士,任何奇门争端都会让这些死士们去插一脚,也不管他们生死——当然,若是他们死了,那个下杀手的倒霉家伙恐怕也就再难见着明日太阳了。如今孟岳城中看似奇门世家众多,一派欣欣向荣,很是和气——但实际上,这都是因为周家的恐怖威慑在,那些只有半桶水功夫的玄师们自是不敢胡作非为了。 只是,人们没有想过,心狠手辣至几乎视人命于无物的玄师周厉,也会有愧疚之时——谁会愿意去相信呢?一个连鬼神都不惧不信的家伙,还能有有愧于谁呢? 直到一名着长衫、拿折扇、讲话有些大舌头的说书先生,做客孟岳。 那说书先生身有风尘、腹有经纶,在做客孟岳酒楼的数天内,与众食客谈天说得、聊古言今,竟是谈遍了三百年来人间趣事——而其中一件,便与如今这周家家主有关。 说书先生面容消瘦,身形看似弱不禁风,却是丝毫不避讳那家主的名讳,也不在意众人朝他使得眼色,我行我素地将那故事讲得绘声绘色——那是,周围食客可是都被他给吓傻了。试想,既然这故事不被大众所知,那自然便是因为那周家家主不想让众人所知之缘故……你这么一张口,把这故事说书给天下人听,还是在这周家所在的孟岳城,那岂不是相当于自己抹干净脖子送上铡刀台? 一晚上,食客们噤若寒蝉,没了往日的拍手与叫好,任凭夜风胡乱吹拂,就好似下一刻那周家家主就会带着万千死士来杀人灭口一般。 一晚上,说书先生眉飞色舞,讲得比平时说书还要动情,任凭众人呆若木鸡,却丝毫没有停下声音察言观色的打算。 一晚上,直到那大舌头的说书先生,以‘请君久等’四字做了闭幕,站起身、收起折扇、轻轻拂袖走回厢房后,众食客才回过神来,抬手摸了摸尚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 周家没有一人出现。 自说书先生做客孟岳,至说书先生离开孟岳,周家都没有一人去动那说书先生任何一根毫毛。 街坊邻里间无一不人不啧啧称奇,而称奇之余,又自然而然地开始纷纷好奇起说书先生究竟说了些什么。只可惜,那晚上,众食客都大气不敢出地打量四周,无一人认真听得那说书先生说了啥——只有断断碎碎一些只言片语,什么周厉有愧于其妹、什么摧魄夺天宿、什么重铸七星、什么再请周公…… 夜风拂面。 周厉眯眼,望明月,轻呼出一口冷气。 那说书先生说得没错。 身前轮椅上的女子,周语,是他的妹妹。 也是他唯一有愧之人。 周厉垂目,将目光落于她的身上。 她十八岁时,出门闯荡江湖,遇到了一对名称‘萍水侠侣’的男女,三人结伴而行,好不自在。 她二十岁时,被作为家族的筹码,代替本要入赘的周厉,以妾室嫁入了另一家奇门,以换回某样周家遗失多年的珍宝。 她三十岁时,为那家奇门诞下一女,是天生奇窍。本是欣喜之事,她却偶然得知那奇门家要以其女做炉鼎的打算,便当机立断,趁家中无人时偷走女儿,将之藏于这天下一角。 同岁,她被那家奇门挖眼割喉,挑断脚筋,以私泄愤。 她三十三岁时,周家老家主溘然而逝。周家长子周厉当家第二天,便领周家死士三十,血洗了那奇门家族上百号人口,带她回了家。 也是自那时起,周厉便不再愧对他名中的‘厉’字了。 可他愧对她。 周语指尖稍动。 周厉微微一愣,立即蹲身握住了她的右手。 没有时响时轻的悦耳声音,只有时快时慢的流转气息。 他眉角微抬,露出了几分惊讶的神色。 “原来是……去了那里了吗?呵呵呵,不愧是你,总是想得比我周到……没事,你放心,我不会去找她的。就让她好好在那里过普通人的生活。” 他冲她淡淡笑道“不入奇门,也好的。” 她唇角似有微扬。 见其面有笑意,他便淡笑起身,望那听风阁外世间百态。 “语,你所受的苦,兄长清楚。” 她稍稍一怔,抬头朝他‘看’来。 “所以兄长,更不能让你白受那些苦。” 周厉忽地一挥袖袍,让清风倏然而生,吹拂起长发衣摆。 “明年元旦。” 他侧身,使皎洁月光正正好好地就泼洒在其左侧半脸上。 声轻而镇定。 “七星,将重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