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探讨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探讨 苏油说道:“王定国手里并没有你写的毁谤诗,他当然也算是无辜受累,但是更多的原因,是因为吴相公和冯当世的缘故。” “宾州现在也是小五金加工基地。南海安定之后,大宋已然对广南的蛮人形成了区域优势。一支峒蛮月前还试图抢劫古勿峒的金矿,被侬智高的弟弟侬智会带领族人剿灭。朝廷授侬智会锦袍玉带,升宫苑副使,全俸终身。现在他们已经是朝廷的忠臣了。” “政治就是这样,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侬峒的首领们现在要仰赖朝廷的矿山开发技术,收益也比以前大得多,所以这个合作的基础是存在的。” “要放在汉唐,那些地方肯定时候直接军事征服,大宋算是比较温和,而且经济手段用得好了,效果不比军事征服来得稍差。” “所以广南西路,如今正是发展的大好时期,你那个朋友去了那里,相信会大吃一惊的。” 这话说得比较隐晦,小五金基地,那就是四通的产业辐射范围。苏油的意思,就是只要王定国到了那里,会得到妥善的照顾。 苏轼提这个,其实也就是这意思:“定国世家子弟,锦衣玉食,如今我还不过汉滨,他却要流落南岭,南岭风土凶恶,我是怕他受不了。有小幺叔托人眷顾,那我就放心了。” 苏油笑道:“哪里就那么夸张,其实就是注意卫生,防蚊虫,喝开水,多备清凉避暑之药而已。” “征李常杰的时候,军中颁布了《卫生管理条例》,严格按照那条例执行,我保他无事。” 苏轼总算是放心了,大家这才聊起这几个月的经历来。 苏轼入狱,营救得最积极的人,乃是张方平和范镇,罚金数额也最大。 后世很多文章说大苏入狱的时候,保守派的人都没有出手相救,反倒是改革派的人颇多说好话的,那是在歪带节奏。 说话要讲良心,保守派们,那个时候连自保都不暇呢! 范镇这位苏油和苏轼的蜀中老乡,和王禹玉一样都是华阳人,他就是妥妥的保守派。 五次上书反对王安石变法,最后一次更是直接在疏中指斥王安石以喜怒为赏罚,“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 王安石气得手脚颤抖,亲自起草诏书,痛斥范镇。以户部侍郎的官职让范镇提前致仕退休。 范镇临行前上表谢恩,仍然坚持己议,请求赵顼“集群议为耳目,以除壅蔽之奸;任老成为腹心,以养和平之福。” 苏轼算是他的门生,前往祝贺,说“公虽退,而名益重矣!” 范镇却十分难过,说道:“君子言听计从,消患于未萌,使天下阴受其赐,无智名,无勇功。吾独不得为此,使天下受其害而吾享其名,吾何心哉!” 政治素养怎样不论,起码人品是非常高尚的。 苏轼又是一脸的惭愧之色:“张公范公都已经致仕,此番还要受我拖累,实在是惶恐。对了,幸好张公最后一封上章没有送进去,不然,恐怕我现在还出不来。” 苏辙也是感觉侥幸:“那封疏奏我也看过,张公这是喜欢你太过,乱了分寸。这就好像郑昌营救盖宽饶,言长兄你‘文字乃天下之奇才’,还想投登闻鼓,适足以激怒君上。” 苏辙所说的,是汉宣帝时候的故事。 盖宽饶是汉宣帝时期的司隶校尉,这个职位是汉武帝时期开始特置,专门负责对京城的监察。 上至皇后太子,下至公卿百官,可以一起监督,故称“虎臣”。 盖宽饶刚直奉公,正色立朝,公卿贵戚尽皆惧恨。 当时宣帝方用刑法,信任中尚书宦官,盖宽饶屡次言事,宣帝信谗不纳,以宽饶怨谤终不改,下其二千石。执金吾议,欲定大逆不道之罪。 大夫郑昌愍伤盖宽饶忠直忧国,以言事不当意,而为文吏所诋挫,于是上书为盖宽饶求情,其中写到:“司隶校尉宽饶,居不求安,食不求饱;进有忧国之心,退有死节之义;上无许、史之属,下无金、张之托。” 最后一句提到的四个人,许伯是宣帝老丈人,史高是宣帝外家,金是金日磾,张是张安世,“宣帝于此四家,属无不听。” 这不光是在求救,还在指责宣帝纵容权贵,冤屈忠良,甚至隐隐有讥讽皇帝害怕这些外戚权臣的意思在里边。 宣帝被揭了短,更加恼羞成怒,“遂下宽饶吏。宽饶引佩刀自刭北阙下,众莫不怜之。” 张方平在南京听说苏轼被下狱后,立刻上书为苏轼争辩,结果应天府没有一个官员敢于帮老张投状。 于是老张更加愤怒,命自己儿子张恕,拿着自己上书直接上汴京,投登闻鼓院。 真要是这么干,那就是国家级丑闻,要捅出天大的干系! 好在张恕也没这个胆量,虽然因父命难违,只好拿着奏章来到汴京,但是终究却“徘徊不敢投”。 苏颂一出御史台,张恕赶紧去找他,询问该如何操作。 见到老张的奏疏,老族兄也吓得不轻,赶紧将文章收了,打发张恕回去。 苏油点头:“子由的见识不错,张公一时急欲救子瞻,才乱了手脚,这奏章真要送到陛前,怕不又是一番波折。” 想了一下有问道:“那以子由之见,却该如何上书呢?” 苏辙拱手:“长兄有什么罪过?不过就是文名太高,独与朝廷争胜耳。” “张公今再扞之,是更益其怒。” “不如但言本朝未尝以文字入罪而杀士大夫,今乃开端,则此风自陛下起。” “而后世子孙因而杀贤士大夫者,必引陛下为例。” “陛下畏议好名,必能赦免长兄。” 苏油笑了:“你这样的确能救,但是从此就在陛下心里埋下了一根钉子。” “所以你这处理的方法,说到底屁股还是歪的。这是术,不是道。” “清明之君,不可以利动,唯可以理屈。” “大苏无罪,但是有过。有过,就得认,无罪,就得分析明白。” “今上至少还是听得进去道理的君主,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讲明白道理,分析完对错,然后承认应当承认的部分,剖白不应承担的部分,主动请求责罚,才是正途。” “至于中间的那些小人,只要与陛下的交流渠道断绝不了,他们其实就无计可施。反而会企图蒙蔽圣聪,招致灾殃。” “子由的做法,是不信任人君能秉公处事,乃以术相欺,以计相迫。” “这样做,虽然救得了子瞻一时,终究救不了子瞻一世。” 苏辙拱手:“小幺叔,那要是陛下还是坚持要治长兄的罪呢?” 苏油淡淡地说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疏注》说得很清楚了。” 苏辙点头:“辙受教了。” 解释这句的大佬很多,苏油偏偏将《论语注疏》提出来,是因为里边解释是这样的: ——此章仲尼患中国不能行己之道也。 ——我之善道中国既不能行,即欲乘其桴筏浮渡于海而居九夷,庶几能行己道也。 苏油哈哈一笑,歪着脑袋问道:“从我者,其由与?” 这是上一句的下句,“由”在此本来指的是子路,子路又叫仲由。 现在被苏油拿来取笑苏辙。 苏辙拱手:“未尝不喜。” 苏油摇头道:“可别忘了,就连夫子都感慨——‘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两人的对答还是继续引用刚才的《论语》的后续,全文是“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意思是子路你的勇气比我还大,但是别忘了,我们没有地方获得造筏子的材料啊。 苏油认真地说道:“夫子真的是找不到去到‘彼岸’的材料吗?我想不是的。只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牵绊太多,眷顾太深,实在是不忍心‘放下’才对。” “这当是治儒者和释老的区别,子瞻子由,你们是聪明之人,此节自然无需我多加提醒。” 苏轼和苏辙一起躬身:“谨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