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节 我的大斧已经饥渴难耐(1)
顺德城(旧龙城)的秋天,景色秀美的方法不似人间。 整个世界,都仿佛是一片金黄,微风吹过山岗,卷起片片的枯草,落在牧民的脸上,幸福和灿烂的笑容,点缀了这一年的守成。 格尔是一个牧民。 准确的说,他只是一个牧奴而已。 一个牧奴的一生,在这草原上,就像这大地的青草一样,微不足道,转瞬而逝。 草原上的男性牧奴的平均寿命,只有二十五岁。 即使侥幸活到三十岁,他们也会被自己的主人所抛弃,丢弃在荒野之中,任其自生自灭。 格尔今年二十岁了,但他看上去就跟三四十岁的男人差不多。 满脸的疙瘩,头发也是乱蓬蓬的,身上的兽皮衣服不知道多久没洗了,上面的灰尘与寄生虫多到无法想象。 但现在,他却高兴地跟个三岁孩子一样,虔诚无比的匍匐在地上,面朝着南方的长城方向忠心无比的叩首祈祷:“伟大的天单于啊,卑微的奴隶格尔向您虔诚祈祷,愿您万寿无疆……” 此时,刚好是晨曦,太阳刚刚升起。 阳光播撒在这片广袤金色大地上,无数个如同格尔一般的牧民们,都如格尔一般,虔诚的匍匐在地上,向着南方祈祷。 在他们的心目中,那位从未来过草原的中国皇帝,天单于,就是太阳神的化身,就是天地间唯一永恒的主宰。 祂的威能,足以让大地断裂,使河水断流。 就像那些从汉朝来的军人所说的那般:汉天子生而神圣,威严昭著,履则乾坤,动合阴阳,口含天宪…… 事实也证明了,这位天单于的慈悲心肠和无上威能。 自从祂的军队和官员,来到这里以后。 无论是牧民还是牧奴,都过上了好日子。 汉朝的军人们,指导大家在草原上种植一些神奇的草种,挖掘地窖,建造兽圈。 还有着兽医会教导大家,怎么照顾和照料牲畜。 过去几个月,大家的牲畜,无论是牛羊还是马匹,都长的非常健壮。 产出的奶又多又浓。 汉朝人带来的各种锅具和器皿,也让大家制作奶酪的工作变得更容易、更简单。 而这些制作出来的奶酪吃不完的话,可以拿到顺德城里去卖给单于的官员,换回亟需的油盐,乃至于陶器、布帛等商品。 除此以外,过去草原上根本没有人要的羊毛,现在也能换东西了。 在过去的这几个月里,这片土地上的牧民们,有史以来第一次能够吃饱肚子了。 就连格尔这样的牧奴,也能吃的半饱。 实实在在的好处,让所有人,全部心悦诚服。 更何况,那龙城里的忠勇军,经常下到附近的部族之中,宣讲他们的道理。 在忠勇军的不懈努力下,以顺德(龙城)为基点的方圆数百里内的大多数部族,都已经被中国天子天单于的威能和神圣所深深震慑。 自然,他们也都基本相信了,自己确实是有罪的罪人。 若非有罪,为什么会出生在这个被暴君和暴政统治下的草原?为什么过去会过着那样凄惨的生活? 别说吃饱肚子了,就是生病了,受伤了,也不会有人管他们。 主人们从来只会催逼上缴奶酪和皮毛。 稍不如意,就是拳打脚踢乃至于抓起来送去给萨满们用作献祭给神明的祭品。 直到伟大的汉天子降世,祂带着天神的意志履临凡间。 祂宽阔的胸膛,不仅仅爱护着长城内的汉人,还愿意将这种慈悲施加给可怜的匈奴人——这些本该有罪的罪人。 祂怜惜着所有可怜人的可怜遭遇。 命令祂的军队,解放和拯救所有的人。 同时,还给广大罪人们指明了自我救赎的方向——想要自己和自己的子孙后代,摆脱这悲惨而可怕的命运,唯一的办法就是心慕王化,努力改造和自我救赎。 使自己变成一个诸夏人,一个中国人,一个汉人。 这样,圣天子的雨露恩泽,就将无微不至的侵染着这个罪人的身躯,将他的罪孽清洗,让他和他的子孙后代可以过上吃饱肚子没有人敢欺负的生活。 当然,有人高兴,自然有人愤怒。 哲本就是一个愤怒的人。 “这些大匈奴的叛徒!”骑在马上,哲本巡视着自己部族的领地,每到一地,他脸上的怒意就更深了一层。 自从归义单于夏义带着汉朝的军队,入主龙城以后。 这龙城方圆数百里的世界,就全部改天换地了。 那些该死的楼烦人和背叛大匈奴的叛徒,他们到处宣讲所谓的‘匈奴人有罪论’,无数牧民和牧奴都被他们的演说和宣讲所洗脑。 这些人每到一处,就鼓动牧民和牧奴们挣脱部族和邑落的束缚。 他们带着这些人,建立起定居点,兽圈和草场。 还建造各种奇奇怪怪的地窖以储备草料。 在他们的影响下,原本淳朴善良的牧民和牧奴们,再也不将他们的主人放在眼里了。 曾经不需要去催逼的奶酪、皮毛这样的贡献,现在就算去催逼,这些该死的奴隶也不给了。 他们转而将那些奶酪、皮毛送去龙城,缴纳给归义单于。 每天,都有牧民和牧奴们离开部落,投向那些汉朝人和叛徒建立的定居点。 而且规模越来越大,人数越来越多。 哲本的部落,在过去,鼎盛之时有着邑落五百,人口三千余。 但现在就剩下一千多人了。 几乎所有的牧奴都跑光了。 而他和他的武士们,却根本不敢阻拦这些牧奴逃跑。 因为,那些该死的叛徒……太强大了! 无论是忠勇军,还是楼烦军,随便派出百十号骑兵,就足以横扫他的部落。 甚至,他的军队很可能只要看到汉朝的军队的冲锋,就会丢下逃跑。 没办法,引弓之民现在被南方的南蛮子打掉了全部的骄傲和尊严。 无论是西匈奴还是北匈奴,都畏惧强大的汉军。 至于像哲本这样过去连匈奴人都看不起的小部族首领,在汉朝人面前,就跟蝼蚁没有差别。 甚至,哲本还知道,他这样的部族的军队,连汉朝的商人的卫队也打不过…… 三个月前,有几个部族,觊觎一支汉朝商队的财货,恶从胆边生,纠结了一千多骑兵,想要趁着汉朝巡逻的骑兵离开的机会,吃掉这个商队。 结果…… 一千多骑兵,被两百多人的汉朝商队卫队打的抱头鼠窜。 事后,龙城震怒,三千多汉骑像疯狗一样,冲入了那几个部族之中,将部族上下的所有贵族和头人全部拖到了龙城斩首,脑袋挂上了龙城的城头。 归义单于夏义公开宣布:敢有再袭商旅者,皆如此! 而在事实上,不需要夏义来多此一举了。 所有部族,都被那个事实吓死了。 一千多骑兵,以有备对无备,占据着绝对的人数优势,还是忽然袭击之下。 结果,还是被一支汉朝商队的护卫打成了渣渣。 据说,当场就被这些汉朝人杀死了两百多,还有一百多人被活捉,剩下的只能狼狈逃窜。 引弓之民们终于彻底死心,没有人再敢与汉朝人呲牙。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哲本在心里面想着:“再这样下去,我的部族,就要灭亡了……” 汉朝人和汉朝商人的到来,使得这龙城附近的部族,人人都是自身难保。 汉朝的商人,带来了数不清的物资。 粟米和麦粉,堆积如山,布帛和陶器,塞满了一个又一个仓库。 他们毫不费力的就取代了过去各部贵族和头人的地位,轻而易举的拉走了所有牧民和牧奴。 一开始,还有人想反抗,想抗争。 但结果,除了脑袋被人割下来,插到路边的木桩上,让乌鸦啄食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结果。 所有部族,都面临着一个共同的难题——打,根本不是楼烦军和忠勇军的对手。 这些过去的同族,现在都跟中了毒一样。 他们都深信,匈奴和所有引弓之民都有罪,需要救赎,需要拯救。 他们对汉朝人和汉朝皇帝,比猎狗还忠诚。 无论是收买还是笼络,都没有任何结果。 合作?人家根本懒得与这些他们眼里‘罪孽深重’还不知道‘努力改造和赎罪’的愚昧无知的夷狄说话。 除非有人愿意去听他们宣讲的东西。 不然,人家鼻子都是朝天的,一脸的嫌弃…… 仿佛他们天生就比别人高贵…… “什么玩意!”想到这里,哲本就气不打一处来。 若论出生和血统,他哲本也不差啊! 他祖上曾经跟随过冒顿大单于,他的母亲来自高贵的呼衍氏族。 但在龙城的忠勇军和楼烦军的高层甚至士兵眼里,他就跟两条腿走路的牲畜没有区别。 偶有人与他说话,话里话外,都透着深深的鄙夷和冷漠。 仿佛与他说话,会玷污了自己的身份一般…… 哲本也曾经尝试过去主动听那些人宣讲的东西,以期找到合作的方向。 但,只听了一回,他就再也不去了。 这些人讲的什么东西嘛? 匈奴人和引弓之民,生来有罪?需要努力改造和救赎自身,以清洗自己的罪孽。 这些话,一开始,哲本也是觉得有道理的。 因为事实证明了,确实如此。 引弓之民与南方的冠带之民,相比,本就是劣势重重,过去还可以吹吹控弦四十万。 现在,这控弦四十万,基本都倒在了汉朝骑兵的马蹄下。 连孪鞮氏的贵人们,也不得不承认,汉朝人比匈奴人优秀! 但听到后面,哲本就感觉不对劲了。 改造和救赎的方式,是通过学习汉朝文化和知识,为汉朝皇帝卖命。 这倒没有什么。 草原上自古有奶便是娘。 只要有好处,甚至只要能维系往日的特权和地位,认个汉朝爸爸有何不可? 然而,问题是,这些人要求草原各部也要实现跟汉朝一样的社会制度和法律。 这也不行,那也不许。 更严重的是,还要将牧民和牧奴编户齐民,建立郡县。 这就是要挖他哲本和他的部族的根了。 他哲本再傻,也是不肯做这样的事情的。 打也打不过,合作也没办法合作,甚至连拍马屁找不到地方。 留给哲本的路似乎只有一条了——逃! 可是…… 往哪里逃呢? 向北方? 得了吧! 去了幕北,孪鞮氏和四大氏族,恐怕会将他和他的部族,当成炮灰和奴隶使用。 而且,这个季节再去横渡大漠,天知道会死多少人? 再者说,幕北苦寒,还水草都很少,去哪里挨饿吗? 向西? 也不可能! 河西的且渠且雕难,现在自身都难保,草原上不断有着传闻,汉朝人在磨刀霍霍,打算对河西下手。 现在跑过去,将来汉朝军队还是会杀过来。 向东? 更是找死了! 东边各部,现在混战不休,都快打出狗脑子了。 怎么办? 类似这样的疑问,浮现在所有龙城附近的部族首领心头。 未来,对他们而言,充满了未知和不确定。 但在龙城内的汉军高层眼里,他们的未来,已经确定了! “天子已经诏命昌武侯执金吾郅公为护匈奴将军,全权处置幕南事宜!”楼烦军都尉灌何站在营帐之中,对着他的将官们说道:“本将刚刚接到郅公发来的文书……”他从怀里取出一份抄录好的公文,传递给诸将:“大家仔细看看……” “护匈奴将军都敬拜楼烦将军灌公足下:都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幕南已为汉土,安能不行汉制汉法?将军忠义之后,国家栋梁,请将军为天下先,闻书即刻行‘改邑归户’之制!顺德诸部,皆当就地解散,牧民百姓,皆以编户齐民,设立郡县,任命官吏……”一个校尉接过文书就开始朗读,他越读越大声,越读越兴奋。 当他读完这公文,整个大帐之中的所有将官,全部站了起来,人人恭身向着灌何鞠躬拜道:“请君候行‘改邑归户’之制!” 这改邑归户,虽然是新名词,但不需要去思考太多,就能知道这个政策的核心就是废黜愚昧落后的邑落制度,改用中国的郡县制,编户齐民,设立基层政权。 这必然会引发战争! 而战争,意味着军功!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大斧已经饥渴难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