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九章 (三十八)
“乐郎君息怒。父皇与李……叔父乃是姨表之亲,方才所说乃弟兄之间戏谑之语,并无冒犯之意。” 徐乐此刻面对着杨广,自然看不到那位无名公主的样貌。不过从她那怯生生的语气中不难猜出,她此刻必然是涨红了脸,既羞涩又胆怯战战兢兢说出这句言语,怕是这句话说完,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毕竟是个羞涩的性子,说出这句话已经耗尽她全身气力,再也说不出其他言语。 不过此时此刻,她这句话倒是说得恰到好处。徐乐并非鲁莽之人,胆大更不代表愚顽。他知道杨广和李渊势同水火,自身又是这等荒唐狂悖的性情。指望从杨广嘴里听到有关李渊的好话,简直是白日做梦。既然要和杨广交涉,就得做好这方面准备,至少要允许杨广说些难听言语,要杨广对李渊好言赞誉未免太过不讲道理。 再者在徐乐看来,杨广这样说话也未必就是坏事。比起把话藏在心里,表面上说些好言语敷衍,他更希望杨广能够像现在这样直抒胸臆,把自己的态度展露无遗,这样才能让李家君臣知晓杨广心思,不至于为其蒙骗。相比而言,一个口出恶言的杨广反倒是比好言好语的杨广更容易对付。 不过话虽如此,身为人臣便有人臣之礼,这并非迂腐而是大义所在,倘若阿爷徐敢在此只怕反应会比自己更为激烈。大隋虽然立国多年,然则终究是承袭自南北朝乱世于废墟之上重立山河,经历了那场礼崩乐坏率兽食人的劫数之后,人心已经变得难以把握。 礼义廉耻等旧日美德,也不为人所遵奉。所谓君臣忠义,大多数人并不放在眼里。毕竟当年臣弑君如杀犬羊,君谋臣一如杀鸡,彼此之间全无信义可言,全看谁兵强马壮。“狗脚朕”这等言语都能随口说出,所谓帝王又有何威严? 徐敢亦是自尸山血海乱世纷争中走出的豪杰,论及勇力武功更是天下少有人及。在那等乱世中,也曾有人猜测过,其是否会带领麾下玄甲部曲自立门户甚至回手一刀结果了主公自立为王。可是自始至终,不管徐敢手中掌握多少人马的兵权在军中又有何等声望,都不曾动过谋反念头,也不曾对主家有半点悖逆之举。 以徐敢素日的暴烈脾性以及无法无天的行径,世人皆不敢相信他会对主家如此恭顺,私下里也曾有人揣度根由,更有些胆大狂徒曾经试图游说徐敢起兵,结果自然是无一例外都被砍了首级。从乱世争雄直到天下一统,玄甲骑始终是李家手中的利刃,从不曾反噬主人,亦不曾有丝毫不臣之心。 其中缘由外人难以揣度更不便问,徐敢自然也不会对旁人提及。直到在徐家闾隐居之后教导孙儿武艺之余,才吐露了自己的真心: “我辈练就一身武艺,理应为天下出力为百姓谋福,昔日那等人间地狱的情形,绝不能重现人间,否则阿爷的那些老伙计便白白折了性命,阿爷的血也算是白流。我徐家子弟不可屈身辱志为世家走狗,却也不可靠着一身本领气力胡作非为,更不能像那些塞上胡虏一般,只知武勇不知忠义为何物,仗着有本领便想要谋朝篡位。自汉末开始,天子无道礼崩乐坏,天下人都不把礼法当一回事,帝王不似帝王臣子也不像臣子。这不是书生之见,而是天下大义。想当年我汉家何等强盛,哪个胡儿胆敢放肆?可后来大家都想要为王称霸彼此互不相容,英雄豪杰彼此杀戮,闹得天下大乱英才凋零,最终惹出五胡乱华那场惨剧。这等事可一不可再,我徐敢这辈子不曾向谁低头,更不会低声下气如奴仆一般供人差派。然则我也不会去做乱臣贼子,免得坏了世道人心。阿乐若是有朝遇到一个值得自己为之效死的主君,便要秉一颗忠心戮力辅佐,且不可三心二意。大好男儿固然不可为人走狗,却也不能生出不臣之心,否则便不配为徐家子孙!” 有阿爷这番教导在,徐乐的人生便已经注定。他不会任人驱驰甘为走卒,更不会随便效忠于谁。不管是为刘武周效力,还是为李世民冲锋陷阵,都是以客将身份带本部兵马合作。大家合则来不合则去,不至于在谁的旗帜下厮杀,就将谁看作主公。可若是一旦认可某人的才具品行足以值得自己效力,也不会随便生出背反之心,更不会想要弑君自立。 李世民的才具人品乃至对徐乐的一番赤诚,让徐乐愿意辅佐其一统天下重铸乾坤。在他看来,也只有李家人统一天下,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神州亦不至于陆沉。既然如此,自己便是李渊的臣子,应有的君臣本分不容有失。在李渊面前,自己要维护荣誉,更要维护玄甲骑儿郎的利益,但是在外人面前,自己与李渊又是荣辱与共不容人随意折辱。 若是放任杨广辱骂李渊自己无所反应,既是让杨广心生误解,认为自己对李渊可能有所不满以至于惹出无数麻烦,更是让那些侍卫看了笑话。这时那女子的言语,算是给彼此之间都留出余地,让两人不至于因为这一句话闹僵。 杨广冷笑一声:“若是老徐敢知道自己的孙儿对李渊如此忠心,不知该作何想。你这人忠心可嘉,然则行事未免太过毛躁,即便李叔德眼下在此,朕也是一般言语,他可敢辩驳一句?这事本就是他荒唐,如何不许人提起?也罢,你既然不想听他的坏话,朕便少说他多说你。你可知,朕为何要让沈光向你发问,自己在林内听?” “太上皇手下文臣武将不计其数,其中自不乏有能之士,若是能从他们口中听到实言,太上皇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杨广并不否认,他哼了一声:“便是朕身边这几人,也不肯亦不敢对朕实言相告。老徐敢的孙儿有胆有识,朕想要听实话,也只有从你这里才能听到。城中缺粮、人心思归,这些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可是敢说这一切都是朕之过错者,只有你一个。至于说到破局之谋,他们倒是想了不少。每日里都有人向朕献计,各个都是朝廷栋梁,人人胸中都藏有百万甲兵。只是这些人连真话都不敢讲,所设之谋朕如何能信?与其听他们的一派胡言,还不如听你的话!” 说到这里,杨广也从胡床上站起,把钓竿放在那里不再理会。对徐乐道:“你随朕到林中走走。”随后又对那几名护卫道:“你等守在此地不必跟随,再看着朕的钓竿,若是有鱼上钩莫要它走脱。” 吩咐了护卫,杨广便大大方方地引着徐乐跟自己向林中走去。徐乐没想到杨广胆量如此之大,自己若是不随其同行,岂不是被他小看了?当下迈开虎步,随着杨广一路走进树林之内,把其他人留在外面。 林中小径一看就知乃是刚刚开辟出来,想必在杨广到来之前,根本就没有这条路。踩在这新辟小径之上,杨广脚步不紧不慢,仿佛在自己的御花园内散步。走出约莫三十几步之后,才开口道:“这几日你的日子过得很热闹啊,只怕便是我那位表兄也不曾想到,自己的使者会如此受欢迎。” “太上皇留我在此,便是为了此事。如今所谋得售,不知太上皇心中作何想?” 徐乐其实早在来此之前,就已经猜出杨广把自己留在江都的用意。固然他喜欢美少年,对于武艺高强相貌英俊的汉家男儿有好感,却也不至于到影响大局的地步。他留下自己除了个人好恶之外,亦有着对于大局的考量。他是要借自己为饵,把朝中文武中暗藏的居心叵测之人钓出来铲除。 虽说经过几番腥风血雨的杀戮,朝堂上目前尚能立身的大臣,都算是杨广认可的忠良。不过自古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尤其是眼下天下板荡,忠奸善恶一念之间,所谓的忠臣未尝不会为了保全身家性命又或者宗族生出异心。对这些人来说,自己这个李渊使节就是最好的桥梁,只要自己待在江都,他们便不可能无所动作。只不过这几日与自己来往的军将,只是打探关中情形,并无人为幕后主使牵线。杨广所谋之事尚未有分晓,此时与自己见面,就不怕打草惊蛇? 杨广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朕确实想要以你为鉴,照一照朝中众卿的心,看看他们到底是向着谁家?不过除此之外,朕也是真心想要你在城中多住几日,让军中众将与你这豪杰好生结交一番,免得让他们以为自己无人可制,小看了天下群雄。这几日前去见你的军将,朕心知肚明,于他们的行事亦不会责怪。朕知道他们受了很多委屈,也知道他们思乡情重,这些事眼下朕无力化解,就只好让他们能够与你交谈一番以解思乡之苦。也算是朕为他们做得一点补偿。”